孟祥乘坐上海开往北京的特快,于六三年春节来临前,大年三十的下午到达德州;不出车站,等来了经过德州、石家庄前往太原的直达列车。
上车不久,天就黑了下来,现在已经是大年三十晚上,火车上乘客稀少。在孟祥乘坐的软座车厢内,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;想起远在四川的亲人,同住一间宿舍的同事,还真有些思念他们。
他静静地望着窗外,在黑洞洞的原野上,深不可测的苍穹就像一张大网,紧紧地包裹着行进中的列车。
轰隆隆、轰隆隆的火车声在夜空中回荡,凄厉悠长的火车汽笛声,呜-,呜-不时响起,像是要划破那黑沉沉的夜幕。
窗外不时闪过一些或远、或近的灯光,想必那是一家一家的人们,正围坐在炕上的小桌前,吃着热气腾腾的水饺。他仿佛看见火炉旁的孩子们正在嬉戏。
“喂,小兄弟。”浑厚、欢快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,打断了他的沉思。
孟祥从窗前转过身来,看见满脸堆笑的列车员正站在他的面前。列车员同志大约有三十左右年纪,合身的制服紧贴着他那壮实的身躯,两只手各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。
“快接到。”列车员大声说道。
“我已经吃过晚饭了。”孟祥回答。
“今天是大年三十,不到晚上12点不能睡,要守夜迎新年嘛。快点接住!这是车上免费送的。”列车员催促道。
孟祥赶忙接过一碗水饺放到小桌上,列车员把另一碗也放下后,又回到餐车拿来筷子和两碟醋。
“要不要醋?”列车员问。
到山西已经五、六年了,孟祥早已学会蘸着醋吃饺子,喜爱醋的程度一点也不比当地人差。
“当然要,我可是个老山西了。”孟祥笑着回答。
“别骗我,听口音明明是四川人嘛。”列车员一脸的不相信。
“我是四川人,但从五七年开始,就一直在太原的工厂里工作。”孟祥回答。
就是在太原,孟祥也难得吃上一次水饺。但山西人喜欢吃醋,却是不争的事实。在山西的饭店、面馆内,每一张桌子上,都有一高一矮两个瓶子,高的装着醋,矮的是酱油,俗称“高醋矮酱油”;任由客人取用调味,最受欢迎的自然是醋。
山西醋自古就有声誉,其中又以清徐县出产的最为著名。就连山西省的名人,他们的绰号也常常和醋有关。譬如阎锡山叫做阎老西儿,北宋名臣寇准叫寇老西儿。
古时候,人们把醋称做醯,老西也就是老醯。山西人以面食为主,据说吃醋可以帮助消化。入乡随俗嘛,在山西呆久了,孟祥自然也就对醋情有独钟了。
吃完水饺,列车员收拾完碗筷,又返回来坐在孟祥的对面,和他聊天。
孤独,是人生一大憾事,是相当难熬的。列车员同志在铁路上走南闯北十余年,过惯了用嘴皮讨生活的日子,面对寂寞就更是难熬,更何况今晚是大年三十。
孟祥也不干寂寞,投桃报李,从行李包中取出两袋五香豆,打开放到小桌上。列车员同志顿时来了精神,说道:“你是从上海回来的,这可是个好东西。等一等,我去去就来。”
不久,他就转了回来,一手拿酒瓶,另一只手拿着两个茶杯。他拧开酒瓶,往杯子里倒酒。孟祥连忙用手拦住他,说道:“你可还在上班,不能喝酒。我也没有酒量,不能多喝啊!”
“没有事。今天晚上不会有人再到软座车厢了,就你我两个人。又是大年三十,没有事。”列车员说道。
“那就少倒一点。”孟祥见拦不住,只好让步。
“这是北京二锅头,好酒!我们慢慢喝。”列车员性格豪爽,边喝边说。
“前两年遭灾,你们四川跑出来好多人啊。我那时候常常跑陇海线,看见他们成群结队地去新疆,去陕西、甘肃,跑河北。今年好多了,跑出来的人少了。”列车员接着说道。
孟祥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直接诉说,心中顿时为之一震。他既想听,又不敢求他说,内心非常矛盾;因而也就不加阻拦,任由他往下讲。
“我是保定人,经常在保定的自由市场上碰到说四川话的妇女。她们大多是逃难过来的。听人说,只要有一个人在村子里结了婚,通过她的介绍,就会陆陆续续过来许多女人。婚后如果有了孩子,她们也就不再离开。”列车员继续说道。
“四川可是天府之国,鱼米之乡啊,怎么会这样?”孟祥问道。
“老陶,你怎么喝起酒来了?马上就要12点了,到处都在放鞭炮。离石家庄越来越近,居民点愈来愈多,不要让飞过来的鞭炮引起火灾。”
不知道什么时候,来了位三十多岁的女列车长。她一脸严肃,丝毫不给她的下属留半点情面,接着责备道:“又在那里胡说八道,嘴上没有站岗的是不是?”孟祥这才知道列车员同志姓陶。
“全车厢只有小兄弟一个人,我陪他说说话。你也吃点五香豆,喝口酒。”老陶抓一把五香豆,和酒杯一起递了过去。
列车长收下五香豆,推开酒杯,对着孟祥笑了笑:“对不起啊!他正在值勤,不能喝酒。”
她转头对老陶喊道:“怎么还坐着不动,快去检查!”
老陶慢腾腾地站起身,向车门走去;列车长这才离开,走进另一节车厢。
列车长前脚才离开,老陶又溜了回来,嘟嘟囔囔地说道:“她就这个脾气,外面一团黝黑,能有什么事情?刚才说到那里啦?”
“刚才我说四川是天府之国,鱼米之乡,不应该有那么多逃难的。”孟祥回答后接着说道:“不过四川很大,也有不富裕的地方。四川最好的地方是成都平原,也叫川西坝子。通常说的天府之国,指的就是成都平原。”
孟祥一说到自己的家乡,就充满自豪感,如数家珍。他接着说道:“成都平原因为有都江堰,全都是水田,而且是自流灌溉。要水的时候,在水沟里插块木板,水就会自己流进田里;不需要水的时候,在田埂上挖个小口,水就自己流进水沟排走。一年两熟甚至三熟,夏天田里栽的是秧子(水稻),冬天种的是小麦或者油菜。一年四季田里都是绿油油的,就像绿色的海洋,不像北方的冬天那样荒漠,到处是白茫茫的积雪。”
“怪不得前些时候有一些没有拖娃娃的年轻女人,不辞而别回了四川。可能是家乡情况有了好转,她们又不适应北方的生活才离开的吧。”老陶说道。
“你知道她们是从四川哪里来的吗?”孟祥问道。
“不太清楚,好像是三台吧。”老陶犹犹豫豫地回答。
“这就对了,三台县在四川绵阳附近,那里全是丘陵,地少人多,经常有人外出移民。
“三台在四川也算是有名的了,原来是四川的一个府,叫潼川府,最著名的特产是豆豉。我自小就听奶奶说潼川豆豉好吃,不过没有吃过。”孟祥笑了笑,接着问道:“我在家的时候,经常听人说 ‘罐罐妹’的故事,你想知道吗?”如果没有人听,他可不愿意多费唇舌。
“你说,你说!”老陶连声回答。
“四川有九府十三州,成都府和南边的重庆府是最大的两座城市。靠近重庆的隆昌、荣昌一带盛产陶器。每年农闲时候,就有人挑着陶器到成都平原来卖,想赚一些钱贴补家用。
“平原上到处是一个又一个的竹林盘,每个竹林盘内往往住着几户人家。有一些年轻漂亮的妹子,在竹林盘内卖陶罐的时候,如果遇见心仪的对象,就会留下来给人家当媳妇。”孟祥说到这里,看了老陶一眼接着说道:“就像你说的那样,只要留下来一个人,通过她的牵线搭桥,前后左右的林盘就会出现许许多多嫁过来的女人。我们就把她们叫做‘罐罐妹’。”
孟祥发现火车慢慢停了下来,便不再讲话。他看了看手表,早已过了12点。他用手把玻璃车窗上凝集的水气擦拭干净,朝窗外望去。说道:“不知不觉就进新年了。老陶,车到站了你还不快去看看。”
“石家庄到了。”老陶喊了一声,立刻站起身来,走到两节车厢的接头处,用力拉开车门,一股凛烈的寒风,伴随着阵阵鞭炮声立即扑了进来。
站台上冷冷清清,只有三两个人走动。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是从车站外传来的,仿佛是在告诉他们,新年刚刚从这里走过去,人们仍在不停地鸣放鞭炮为它送行。
火车又缓缓启动了,老陶从车门处返了回来。孟祥对他说道:“谢谢你陪我度过大年三十,刚才我突然想起北宋王安石写的一首过年诗:
爆竹声中一岁除,春风送暖入屠苏。
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。”
“我上学时见过,写得还真不错。”老陶回答。
“我们能在一起过大年三十,也是缘份。刚才我模仿做了一首,聊作纪念吧:
汽笛声中一岁除,新春车上遇新朋。
举杯莫问名和姓,有缘他日再相逢。”
“好一个举杯莫问名和姓。年已过了,五香豆和酒也吃得差不多了,是该休息了。你睡会儿吧,我给你守着行李。”老陶关心地说道。
听老陶说完之后,孟祥便把行李垫作枕头,横躺在两张软座坐位上,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。
老陶看了看他,口中喃喃自语:“小兄弟,好好睡吧。愿你新年事事如意,一路走好。”
孟祥被老陶叫醒的时候,天色已经大明。老陶告诉他太原就要到了,让他赶快起来准备一下。
两人随后互道珍重,祝愿将来有缘再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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